最後一道菜是甜豆

每次飯後泡茶或喝點小酒,若拌的是甜豆,我便會想起小惠美。

雖然私下稱她「小惠美」,但其實她年過七十了。小惠美在長野縣松本市經營蕎麥麵店,除了廚房內幫忙打蕎麥麵的師傅外,掌店的就只有她一人。她總是一身男裝和服,腰帶不是緊纏在腰上的,而是鬆鬆的圈在腹上。一頭銀髮挽在腦後,腰背挻直,腳步細碎,話音輕柔,舉手投足都非常優雅。我們是客人,每次去時卻都不期然對她畢恭畢敬的。我們見識過她以雲淡風輕的語氣,有禮貎地請走了輪候時吵鬧的客人;我也有一次被她以溫婉的語調教訓過——不可以用左手為客人倒酒,不禮貎。她溫柔而嚴謹,是我們敬重的長輩。

店內一張坐十多人的大方桌,幾張四人桌子,午餐時間坐滿了人,她一人進進出出,卻也輕鬆自在,遊刃有餘。想來大概是因為她從來都不急於應付客人的,喚她,她正忙時,便點頭輕笑:「等一下」。我們也不介意等,呆看她緩緩地穿梭在店的走道上,如看著微風下的行雲,是令人感到安穩的風景。

小惠美的店沒有餐牌,一坐下,她便先舉來盛了清酒的片口,然後按人頭算,陸續送來蕎麥麵、漬物。蕎麥麵、漬物都美味,但最後上一的道菜,尤其教人印象深刻,那是甜點——甜煮花豆。花豆姆指頭般大,煮得軟綿綿的,甜得細膩,配辛口的清酒也好,配茶也好,都合襯。後來跟她相熟了,她有時見我們一行人裡有幾個大男生,會為我們多添酒及多奉上幾份蕎麥麵。有一次我們厚著臉皮,多要了一份花豆,她也笑意盈盈地為我們添了一些。

店裡稍閒時,她會站在我們桌邊天南地北,偶爾從廚房拿出一些破了的器物,看看同行的工藝家朋友有沒法子替她修理。她連一把湯匙,木柄截斷了,都會找人維修的。換上新的木柄,湯匙就有了新生命。她喜孜孜地告訴我們,本來就覺得那湯匙的木柄太短了,斷了剛好,找人造成長一點。愛物惜物如此,她手裡的每件物件,都像是她心愛的寵物。

話說回來,我是在小惠美那裡,首次以一整顆豆子作甜點。紅豆湯、綠豆沙是常喝,但整顆豆子煮成甜的,表面油亮油亮的,有種特殊的溫潤感覺。後來回家也學煮,買不到花豆,就用隨處可見的黑豆代替。把糖與一點醬油用水煮溶,把豆放進去,泡一個晚上,翌日開火煮。小的黑豆煮一個多小時就可以了,大的要煮三四個小時。煮好泡著,待冷了才入味。

人過四十,不老不年輕的,常想著該如何擁抱自己的年齡。吃著甜豆時想起小惠美。受人喜愛的老人家好像都有些相同的特點,自在、坦然,而且如同他們被喜愛一樣,同樣地喜愛著年輕人。如果老來時,像小惠美做的甜花豆般,甜得不張揚,使身旁的不管是酒或茶都更顯甘美,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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