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罗启锐】追忆香港似水年华:从《秋天的童话》到《岁月神偷》
法国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于1913年至1927年写下4000多页、共20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追忆似水年华》,以意识流的文章手法,细腻描写20世纪初的法国上流社会和文人雅士的生活,他曾说:「人的生活,只有在回忆中才形成『真实的生活』。」香港也有一位秉持著相同信念的艺术家:罗启锐。罗启锐透过文字及影像,以光与影重塑回忆,建构出他脑海中最美好的香港。透过《秋天的童话》、《八两金》、《我爱扭纹柴》、《玻璃之城》、《岁月神偷》五出电影,让我们感受罗启锐跟张婉婷这对夫妇、他们对香港以及香港人那份永远饱满的情怀与窝心。

《秋天的童话》:「女人真系茶煲!」
《秋天的童话》可说是香港最经典的爱情电影,因为人物跟感情刻划得太细腻,细腻得让我们几乎忘了这个爱情故事发生于远在天边的纽约。为甚么两位主角会在纽约相遇呢?十三妹(钟楚红饰)是因为要跟上爱人(陈百强饰)的步伐。80年代尾到90年代初香港人不止盛行移民,也很流行到外国读书,因为不管在外地打拼还是回流都特别馨香。船头尺呢?电影没有明言,只说他以前行船。当年一个孤家寡佬决定抛下一切去行船,一般都是想逃避贫穷或战乱,船头尺漂泊了半生后不再回流,从此在异地漂泊,做一些低下层的劳动工作。不止是船头尺,连他的朋友也如是,他们没有很高学历,也不懂得英文,社交圈子小,因此只能聚在一起互相照应。船头尺特别有义气,朋友被欺负立即出头喊打喊杀,也唯有这样,他们才可以在异地继续维生。这位没有前景也没有文化修养的男人,跟从温室下长大只为爱情而越洋的小女孩,生活背景本来就南辕北辙,即使日久相处令双方点燃爱火,但大家都知道自己并不适合对方,正如戏中钟楚红的一段独白:「同佢一齐,我觉得一啲拘束都无,但系有一种男人你会好钟意同佢喺埋一齐,不过要你嫁畀佢,你又唔会,我哋系两个唔同世界嘅人,如果有一日发觉大家唔夹再要分开,我哋都会受唔住。」

电影有著很多烩炙人口的金句,其中船头尺那句「女人真系茶煲!」当年几乎成为全港男人口头禅,但那是否不尊重女性的说话?非也,罗启锐描写的船头尺并非只是不解女人的粗鲁男,其实他粗中有细,对自己心仪的女生呵护备至、温柔无限,当她被男友飞时陪著她(还在一次疑似自杀中救了她)、当她被雇主占便宜时立即出手殴打对方,虽然处理方式并未被十三妹接受,但他对她的好,她是知道的。二人最后分别时,互相送赠了自己最珍而重之的物件,尽管知道跟对方不相衬,也想将最好的送给对方,希望对方好。一只本来观音头扫把脚的手表本来可以配对,可惜却搭不上时间。当观众看到钟楚红在车上痛哭、周润发对海慨叹,倍觉激动伤心,替二人不值。到底一份爱情可否冲破从身份地位到价值观都回然不同的现实枷锁?电影给出了一个开放式结局,船头尺凭著爱改变自己:学英文、开餐厅、变得上进,他的未来变得有希望,他跟十三妹的开系,也因此有了可能性。

《我爱扭纹柴》:「女人唔蠢又点会钟意男人?」
《我爱扭纹柴》的故事回到了香港,不过香港也有分港岛与新界、城市跟乡郊。80至90年代香港急速发展,中环的摩天大厦跟新界的围村形成强烈对比,而当时的香港也确实分为以中环上班族为代表的精英份子以及以农耕生活为主、目不识丁的乡民。《我爱扭纹柴》以一位村长吴山水(周润发饰)与一位村长女友郭飞萤(郑裕玲饰)的爱情为主轴,实质记录了香港围村风貌,从围头话、读卜卜斋私塾的环境、饮食文化(食盆菜&食狗)等围村生活日常,都有在电影中有所刻画。当然,村长跟女友的离离合合也是亮点,周润发的大男人主义跟郑裕玲不断在男人主导的封建社会中寻求自由成为了磨擦的起点。

适逢80至90年代香港女性主义抬头,二人磨擦一方面突显两性关系的不平等,像郑裕玲说:「我唔系边个个女,边个老婆,边个阿妈,我系郭飞萤,有名有姓。」同时也闹出很多笑话与金句:「女人唔靓,点会有男人钟意?但女人唔蠢,又点会钟意男人?」「扭纹柴」意旨难劈的柴,形容性格乖张、个性执拗、难以沟通的人,但依然被人喜爱著,这正是罗启锐撰写的角色暖心之处,最后一幕二人被悬挂在悬崖边尽吐心中情更是浪漫满泻。另外,电影中的配角们演出也非常出色,像刘嘉玲集傻气与贴心于一身的Sweet Heart、黄秋生虽然出场不多但已锋芒毕露,还有毛舜筠一贯充满节奏的喜剧演出、陈辉虹的冷面笑匠式说笑话,令这出当年的贺岁片既温馨又喜感满载。

《八两金》:「香港系世上最大嘅唐人街。」
《八两金》是《移民三部曲》最终章,洪金宝演的八两金是移居纽约多年的男人,他在取得绿卡后决定返回家乡,却碰巧遇上童年曾经心仪的斗嘴冤家乌嘴婆(张艾嘉饰)。电影拍摄期间中国适逢发生巨变,原定的拍摄时间只能浓缩至剩下七天,不过对电影质素并不算有太大影响,依然拍出浓浓的乡土之情。电影镜头下的乡村总是热闹而充满人情味,与八两金身处美国时的落泊萧条形成强烈对比,让观众感受人离乡贱的孤寂。

「八两金」来自洪金宝在电影中的口头禅:「做人如果无八两金喺身点叫男人?」但其实他在美国都只是的士司机,并没有大富大贵,他身上的金链金表,全都是从朋友身上借回来。洪金宝演的八两金其实很像《秋天的童话》中的船头尺,大家都因际遇而移民海外,漂泊多年却没有挨到出头天。他跟船头尺的不同,是他泛起了思乡之情,回乡后更开始发现自己不想再在外地漂泊。电影中有不少对移民以至香港的身份描写,例如当张艾嘉决定要前往三藩市定居时,洪金宝赞三藩市是个好地方,张艾嘉却说没有甚么好或不好,都是住唐人街,自己最想去是香港。这时洪金宝说:「你知唔知世界最大嘅唐人街喺边度?就系香港。」另外,《八两金》对于描写二人的浪漫其实不亚于《秋天的童话》,当二人知道要分隔两地时,张艾嘉提议不如一起尝试初吻,洪金宝叫她闭上双眼,然后却独个儿静静地离去,张艾嘉听到他的脚步声,没有睁开双眼,但已禁不住潸然泪下。罗启锐跟张婉婷太擅长营造这份只点起一点火花却无疾而终的爱情,那份忧愁太虐心,也太难忘。

《玻璃之城》:「你唔喺我身边,我先系最爱你。」
拍摄《玻璃之城》的契机源于香港大学何东夫人纪念堂宿舍于1998年拆卸重建,而罗启锐跟张婉婷同是港大校友,张婉婷在大学时期更曾入住何东宿舍,因而泛起构思以港大为背景的故事,透过镜头记录港大以及学生的生活景致。以「玻璃之城」形容香港很有诗意,晶莹亮丽同时一碰即碎。电影透过许港生(黎明饰)与韵文(舒淇饰)从香港大学作起点到踏入1997年在伦敦发生车祸为止的一段关系,从他们认识到相爱、从相爱到分开、从分开到重遇,离离合合的感情,投射到那一代香港人最普遍的经历与遭遇,让观众移情。电影有很多隐喻,从香港人的身份认同到中英关系,黎明与舒淇明知不应该偷情却又无法跟对方分开,黎明说:「希望你唔会忘记,我哋喺埋一齐嘅每一日,都系咁开心,我都系咁爱你。 」舒淇却说:「我都希望你记得,我哋分开嘅日子,你唔喺我身边,我先系最爱你。」或许谁更爱谁并不重要,爱一旦加上了计算就像染了杂质,而这种杂质是时代赋予的。那段时期,香港人离离合合,去而复返,不管是对身边挚亲还是对香港,也跟港生与韵文的关系连成一线。

还有一段:当黎明跟舒淇重遇后问及对方还有没有找旧同学,舒淇说她有三分二的同学都移民了,「连阿妈都去咗Vancover,仲改埋个英文名叫Nancy,成个舞女名咁,成日两头飞嚟飞去,几风骚。」黎明则说他的同学已经全部回流:「喺𠮶边同香港无得比,香港机会多好多。」然后他们又谈到当年一起抗争的同学,黎明说已很少会面,因为:「毛泽东话革命不是请客食饭,我依家成日请人食饭,我谂我系一个革命逃兵。」舒淇回应:「讲到底,革命战友都系霎时冲动啲,大学朋友都系细水长流啲。」然后黎明被朋友邀请上台唱了一曲《Try To Remember》。罗启锐想我们尝试记起甚么呢?港生与韵文以至每位观众都拥有不同答案。当二人决定不理世俗眼光不顾一切地相爱,最后客死伦敦,他们的爱留给同样名为「康桥」的子女延续。一对子女将他们的骨灰连同烟火在维港上空引爆、璀璨发亮、再散落海面。如果张爱玲的《第一炉香》是诉说一个战前香港故事,那《玻璃之城》就是诉说一个回归前的故事:当一场烟火烧完了,港生与韵文的故事也该完了。

《岁月神偷》:「最紧要保住个顶!」
从《秋天的童话》、《八两金》、《我爱扭纹柴》到《玻璃之城》,罗启锐记录了香港很多的不同面向,到《岁月神偷》,他记录的,是香港贫穷与苦难。六十年代香港受尽冲击,天灾人祸样样齐:制水、台风、社会运动,公职人员贪污腐败,警察收保护费,连医院护士都要收小费。但就在这个贫苦艰难的时代,人与人的关系却彰显著关爱与真情。任达华跟吴君如一家四口只靠经营鞋店为生,造鞋卖鞋的收入只能勉强糊口,父母为了子女学费节衣缩食,生活困苦,过程中还闹出很多家庭问题,例如:小儿子(钟绍图饰)为了「要自己食成个双黄莲蓉月饼~」而擅自去供月饼会,结果被阿爸打了一身;大儿子(李治廷饰)因为出身寒微而不敢跟同班女同学(蔡颖恩饰)谈恋爱,后来更患上了不治之症,一家人要为帮他治病四出频扑,甚至变卖家当……这些昔日粤语长片出经常出现的情节,六十年代的香港基层却是真实地每天发生著。

任达华在风雨飘摇的日子,勇敢地挺著腰大叫:「最紧要保住个顶!」那是香港最艰难困苦的时代。但在艰难困苦背后,罗启锐让我们看到一家人不离不弃,即便是左邻右里也互相扶持,那份六十年代的亲情与邻舍之情。在那个大家在街边铺开一张台然后有人大叫一声「开饭喇~」的年代,邻舍间互相有讲有笑(也会听人家八卦),小朋友会走到人家的饭桌加餸,又会到别人家借电话打,这些都是今时今日住在高楼大厦的我们未曾感受过的。罗启锐跟张婉婷利用最真挚的笔触与镜头,回味一份已经不复再却充满著爱的情怀、那段贫苦但心中富有的美好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