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过年

  农历新年假期已过,中国网民尤其是年轻人,愈来愈反感拜年的习俗。网络民意综合所见,令他们反感的主要原因是亲戚聚会,彼此价值观悬殊,生活方式有别,而话不投机。
  年轻人认为,上一代注重群体、面子、形式,缺乏尊重个人的概念,而当代的中国年轻人,尤其是网络一代,由城市文明喂养长大,追求独立自主,对于长辈的客套话、门面话,以及话里有话的攀比之心,只觉无聊可厌。
  过年本身是一个宏大的文化课题,为何中文称之为「过」年,而不像英文那样称为celebration(庆祝),就足以讨论三日三夜。
  中文一个「过」字,在潜意识中,是将每一年视为一个关口。中国历千年的农业文明,经济落后,属于望天打卦,战乱、饥荒频繁,人生目标普遍在追求温饱的层次,即使有钱人家,也往往富不过三代,财富很快在改朝换代的动荡之中,烟消云散。无论贫富,过年都是一个重要的考验,到底是丰年还是荒年,有决定生死存亡的影响。
  连《红楼梦》也专门写了一笔佃户过年孝敬贾府,送交各种牲口年货的情节:从黑山村到贾府所在的京城,路上走了一个月零两日,天气严寒,路有积雪,旅程之艰难可想而知,但重点是这个村庄的头目乌进孝解释:「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接连着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六日。九月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二三百里地方,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因此贾府的老爷之一贾珍,看过货物清单之后,抱怨说「这够做甚么的!真真是叫别过年了。」
  古代中国社会,无论是乌进孝,还是贾珍,因为经济方式的限制,不分阶层,田粮收成是性命根本,「一唔好彩」,农民饿死,士大夫抄家,皇帝上吊,都是分分钟的事。但是现代工业经济,已经解决地球上绝大部份人的温饱问题,工业城市文明,每日流水式作业不断,二十四小时无休,无所谓「过」年。
  中国年轻一代,自出生起,接受的是这一种新的生活思维,但他们的上一辈,许多人还停留在过去,依然以吃饭、婚配、传宗接代为人生命题,过年就是对于这些命题的考核。因此亲戚聚会,最关心的永远是有没有对象,几时结婚,收入多少,有没有加人工,而不是其个人的成长、经历、兴趣、感受之类。许多中国的城市青年,选择养猫养狗、打机上网、健身扮靓,自认为比他们的上一代活得开心,对于亲戚的人生指点,当然不屑一顾,正如有的年轻人反问:「他们也不见得活得幸福,为甚么要我们走他们的老路?」
陶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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